柳江——柳州的城市之灵、生命之水 (摄影:黎寒池)
柳江记
赵伟翔
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
——唐·柳宗元
人一生中总会经过许多山川河流。这些河流或生养了我们,或流经我们生命中的某段岁月。而后,我们或会在某条河流边上停下脚步,与其相守终老,将一生的兴衰浮沉和似水年华融入它浩瀚的历史烟波中去。
正值冬日暖阳,我倚栏江岸,看浮光跃金,听江声浩荡,想起了自己与这条河流奇特的初识。1996年,我在桂林求学。那年刚放暑假,我们便被学校告知暂时不能返乡,因为有一条河流截断了归途。那一年的7月19日,柳江暴发百年不遇特大洪水,柳州城陷入汪洋,洪水危及我们归途中必经的铁路桥。
未睹其真容先闻其声势,狂野不羁是它给我的最初印象。
后来,机缘巧合,我竟来到了柳州,成为一名报人,每日奔波在柳江两岸,去记录这座城市、这条河。
这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。在中国古代典籍中,“江”“河”二字常特指长江、黄河。难得的是,柳江亦有专属的古名——潭。清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有注:潭水即今福禄江。源出苗地……入广西界。至柳城县为柳江。
是的。柳江发源于贵州独山的九十九潭水。它从云贵高原奔腾而下,经壮侗苗瑶的山山岭岭,海纳百川,百折不回,直下柳州,再汇西江、珠江而入海。
柳州位于潭水中段。西汉元鼎六年(前111年),因置潭中县。旧县址在今驾鹤山下。这是柳州建城之始。柳州今名亦因柳江而得。唐代李吉甫《元和郡县志》有载:“贞观八年改为柳州,因柳江为名。”柳州又名龙城者,亦缘于此水。相传南朝梁代间,柳江上游周水,有八龙见于江。
这是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河。长江、黄河孕育出了灿烂的中华文明,柳江文明亦是其中重要的一环。江河滔滔,沃野千里。它生养了神秘的巨猿和南方人的始祖“柳江人”。着名人类学家裴文中在考察柳州白莲洞时曾作如此论断:“中国可以成为世界上古人类学研究的中心,而广西是中心的中心。”如今,已有壮侗苗瑶等九个世居民族、四百多万人生活在柳江流域。
不过,要在柳州生活,你得忍受它漫长的雨季。“旦暮海风摇屋树,春秋溪水泛篱墙。”从未到过柳州的明太祖朱元璋曾在《咏柳州城戍守》一诗中如此写道。这条大河,它泽被出沃野,又泛滥成水害,让两岸人民爱恨交加。
但正如娶了一个又泼辣又温柔的柳州妹,柳州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。就像今日,天一放晴,江岸亲水平台上便到处是快活的人们。不时会有身姿窈窕的女子,一手牵着“旺财”,一手提着柳州酸袅娜而至,在夕阳下顾盼生姿。她们是这条河流滋养的女子,吸引着众多异乡人和我一样成为柳州的女婿。如今我的闺女亦如她们,已亭亭玉立矣。
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”这亦是一条人文璀璨的大河。千百年来,往来柳州者如过江之鲫,却只有一个人历经千年,仍被人铭记。
唐元和十年(815年),有迁客柳宗元出长安,入湖南,辗转千里,经柳江抵柳出任柳州刺史。
“岭树重遮千里目,江流曲似九回肠。”他满怀着迁客的失意,却为柳州载来一江的盛唐。在柳州,他失意而不失志。他释奴掘井为民生,修庙办学开民智。这是文明之光首次照亮这块“断发文身地”。其后,宋代柳州科举井喷,明清名贤辈出,均得益于此。明归有光有言:“柳之山水不待子厚而显,而其人才之出,自子厚始也。”
事经千百年后,柳子厚已往,但其风骨、思想、才情与精神却如他笔下这条百折不回的柳江河,泽润千年。是柳江,是柳宗元,以及过往的风流人物,给这座城市注入了坚韧与一往无前。
而后,又有两宋废相汪伯彦、吴敏、王安中会于柳江滨驾鹤山下,筑驾鹤书院、三相亭谈诗论文。另有歌仙刘三姐自宜山随柳水来,居鱼峰山下传歌,教民以歌为剑斗豪强。
“三川九漏四码头……万里江河通柳州。”四通八达的柳江还缔造了“桂中商埠”的商业传奇。近代以来,借水运之便利,柳江两岸,工业崛起,柳州逐渐成为广西的工业重镇。
然而,当柳州从农耕文明走向工业文明之时,再次进入世人视野的柳江却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模样。
“烟尘飞扬,酸雨纷纷,污水横流,柳江成了一条‘黑龙’,臭气弥漫。”妻子曾这样抱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柳州。
这不是我们理想中的家园。觉醒,悔悟,反思,行动,柳州的执政者和人民一道,经十数年的整治,付出了壮士断腕的代价,才逐渐让柳州的工业发展告别了“灰色轨迹”,柳州重见碧水蓝天。2006年10月,国家总理温家宝视察柳州,称赞柳州“山清水秀地干净”。柳州人松了一口气。
“柳江又刷屏了。”前段时间女儿兴冲冲地告诉我,“柳州水质再次排名全国第一。”她和妻子一样都是柳江的女儿,对柳江有着别样的情感。千百年来,柳州人逐水而居,因水而兴,因水而苦,因水而乐,这已然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。
“两两珍禽渺渺溪,翠衿红掌净无泥。”如今,在柳江支流洛清江,常有十分挑剔水环境的珍稀鸟类中华秋沙鸭从数千公里外迁徙而来,在碧波之上嬉戏、觅食。F1摩托艇世界锦标赛、国际内河帆船赛等水上体育赛事,也纷纷把柳江作为赛场。
澄江如练映江山如画。柳子厚笔下的鹅山柳水今已成“百里柳江,百里画廊”胜景。船游江上,常常可见“鹭起萝卜洲,白羽映清流”,更有蟠龙飞瀑、音乐喷泉、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让柳州夜景惊艳人间。
作为一名报人,我也常听到八方客人对柳江的赞美。
“中国柳江可媲美法国的塞纳河。”着名导演张继钢曾如此感叹。2020年,他以一台《夜话柳江》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再次向世界展现了柳江的魅力。
柳江之美甚至让来自巴基斯坦的留学生Iqalmohammedomar产生了浪漫的想象:“第一次乘坐柳江游船时,我就想这里可能有很多美人鱼,因为美人鱼经常出没在美丽的地方。”
夕阳在江上留下了最后的残红,柳州已华灯初上。妻子从身后抱住我说:“想什么呢?还想逃吗?这就是你的宿命。”
好吧,我认命了!千百年来,多少异乡人为了这方水土这方人留了下来,创业、生活,成为新柳州人,心甘情愿地随一江洪流驰骋,筑一城市井繁华。
“工业城市中山水最美,山水城市中工业最强。”这是柳州人理想中的两全其美,而奔腾不息的柳江便是柳州的城市之灵、生命之水,也是柳州人永远的乡愁。
作者简介
【赵伟翔,广西上思人,壮族。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。出版有《遗落的秘境》《石头记》《铁血八桂》《地火燎原》等着作。另有作品散见于《光明日报》《中国国家地理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广西文学》等报刊。作品曾获第八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、首届广西文艺花山奖。】